冷宫的第五年,我的夫君终于派人来接我了,却是为了取走我眉心那颗他曾最爱的朱砂痣。
他说,他的莺莺心口疼,国师卜卦,是我这颗祸国妖痣在作祟。
柳莺莺站在他身侧,柔弱地抚着胸口,“姐姐,我也是为了陛下和江山。”
萧玄递来匕首,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:“你自己动手,还能留个体面。”
他声音里没有半分从前的温情。
我接过匕首,笑着划向眉心。
他不知道,这颗痣,是三年前我为他挡下毒酒,毒素汇集所成。
血流下面颊时,我将早已写好的遗书塞给了一旁的小太监。
1
冷宫的门被人一脚踹开。
光从外面照进来,刺得我睁不开眼。
我五年没见过这么亮的光了。
一个尖细的声音喊:“废后裴氏,接旨!”
我扶着墙,慢慢站起来。
腿麻了,骨头缝里都是又冷又湿的疼。
我看着门口那个逆光站着的人。
龙袍,金冠。
是萧玄。
我的夫君,当今的皇帝。
他身后,还跟着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。
是柳莺莺,我最好的姐妹,如今最得宠的贵妃。
她身上那股子甜腻的香粉味,隔着老远就往我鼻子里钻。
熏得我头疼。
我五年没梳洗了。
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,衣服也破破烂爛。
活得像条狗。
不,狗都比我干净。
萧玄皱着眉看我。
那眼神,像在看一堆垃圾。
“裴月知,你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,给谁看?”
他的声音,比这冷宫的石头地还冷。
我没说话。
我嗓子早就哑了,说出来的话跟乌鸦叫一样难听。
我怕吓着他。
柳莺莺从他身后走出来,捂着嘴,一脸惊讶。
“呀,姐姐,你怎么……”
她眼圈一红,好像真为我心疼。
“陛下,您看姐姐多可怜,不如就饶了她吧。”
萧玄搂住她的腰。
“莺莺,你就是太善良。”
“国师说了,她眉心那颗妖痣不除,你的心疾就好不了。”
“为了你,朕什么都愿意做。”
我听着,心里没什么感觉。
早就麻木了。
我只是抬起手,摸了摸我眉心。
那里有一颗红色的痣。
朱砂一样,很艳。
以前,萧玄最喜欢亲这里。
他说:“月知,你这颗痣,是天上文曲星落在了你身上,是祥瑞。”
他登基那天,还用指腹摩挲着这里说:“你是朕的福星。”
现在,它成了祸国妖痣。
真可笑。
太监展开圣旨,开始念。
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耳朵里嗡嗡响。
大概意思就是,我这个废后,德不配位,眉生妖痣,祸乱宫闱,引发贵妃心疾。
现在要剜了这颗痣,以正国本,以安后宫。
念完了。
萧玄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匕首。
很短,很亮。
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。
冷宫里很暗,那匕首上的光,晃得我眼花。
他走到我面前,把匕首塞进我手里。
“自己动手。”
他说。
“朕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。”
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匕首。
刀柄上还带着他的体温。
可这温度,暖不了我。
我的心,五年前就冻死了。
我抬起头,看着他。
我想问问他。
萧玄,你还记不记得,三年前的围猎。
你被人下毒,那杯毒酒,是我替你喝的。
我昏迷了七天七夜,太医都说我没救了。
醒来后,我眉心就多了这颗痣。
太医说,是毒血攻心,凝在了此处。
那时候,你抱着我哭,说你欠我一条命。
怎么现在,你就要亲手来取我这条命了?
可我没问。
我说不出话。
我只是看着他。
想从他眼睛里,找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。
什么都没有。
只有冷漠,和不耐烦。
旁边,柳莺莺靠在他怀里,柔柔地说:
“姐姐,你快动手吧。”
“国师说了,取了痣,放在玉匣里供奉七七四十九天,我的病才能好。”
“我也是没办法,我不想死的。”
我笑了。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
像破风箱。
我不想死?
难道我就想死吗?
我握紧了匕首。
刀刃很锋利。
我把它对准了我的眉心。
萧玄的眼睛亮了一下。
好像在期待着什么。
柳莺莺也屏住了呼吸。
连那个传旨的太监,都伸长了脖子。
他们都在等。
等我亲手毁掉我自己。
毁掉我们之间最后一点念想。
也好。
我看着萧玄。
用尽全身力气,扯出一个笑。
然后,刀尖刺了进去。
2
疼。
钻心的疼。
皮肉被划开的声音,很清晰。
我甚至能感觉到刀尖在我眉骨上刮过。
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
热的。
顺着我的鼻梁往下流。
流进我的眼睛里。
眼前一片血红。
我看不清萧玄的表情。
也看不清柳莺莺的。
我只听到柳莺莺一声惊呼,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“啊!血!陛……陛下,姐姐她……”
萧玄没说话。
我感觉他往前走了一步。
一股龙涎香的味道钻进我鼻子里。
是他身上常年熏的香。
我曾经很迷恋这个味道。
现在闻着,只觉得恶心。
我手一松,匕首掉在地上。
发出“当啷”一声脆响。
我整个人也站不住了,往后倒去。
身后是冰冷的墙。
我靠着墙,慢慢滑坐在地上。
血还在流。
我抬起手,想擦一下。
可手上也全是血。
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个玉匣子跑过来。
跪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,用一方白色的丝帕,把我脸上那块被剜下来的皮肉和血迹擦干净,放进玉匣。
动作很轻,很熟练。
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。
他把玉匣捧给萧玄。
萧玄接过来,打开看了一眼。
然后合上,递给柳莺莺。
“莺莺,拿着。这下你可以安心了。”
柳莺莺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掩不住笑意。
“多谢陛下。都是为了臣妾,让姐姐受苦了。”
“姐姐,你别怪我,也别怪陛下。”
“要怪,就怪你这颗痣,长得不是地方。”
我坐在地上,看着他们。
像在看一场和我无关的戏。
眉心的伤口还在流血。
流失的不仅是血,还有我最后一点力气。
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。
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。
我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围猎。
那时候,萧玄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。
我们成婚才一年。
他带我去秋獮。
他说,月知,等我以后当了皇帝,我就带你打下全天下最大的猎场。
到时候,你想骑马,我陪你。
你想射箭,我教你。
天上的雄鹰,林子里的猛虎,只要你喜欢,我都给你猎来。
我信了。
我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。
因为他看我的眼神,亮晶晶的。
里面装满了星星,也装满了我的名字。
宴会上,有人给他敬酒。
我当时就站在他旁边。
我看见那个敬酒的太监,手在抖。
酒杯里的酒,颜色也不对。
比普通的葡萄酒要深一些。
在烛光下,泛着诡异的紫色。
我来不及多想。
在萧玄要端起酒杯的时候,我抢了过来。
一口喝了下去。
酒很烈,也很苦。
喝下去,喉咙里就像着了火。
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萧玄第一个反应过来,冲过来抱住我。
“月知!你干什么!快吐出来!”
他拼命地拍我的背,想让我把酒吐出来。
可来不及了。
毒性发作得很快。
我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五脏六腑都像被刀割一样。
我眼前一黑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。
那杯酒里,下的是西域奇毒,“牵机”。
无药可解。
是当时跟他争皇位的太子,想要他的命。
我昏迷了七天。
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。
萧玄就守在我床边,守了七天七夜。
不吃不喝,不眠不休。
胡子拉碴,眼睛熬得通红。
他说,裴月知,你要是敢死,我就下去陪你。
黄泉路上,我也不让你一个人。
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他。
第七天,我醒了。
命是保住了,但身子也毁了。
从那以后,我就不能再生育了。
眉心还多了一颗红痣。
太医说,是余毒未清,聚于玄关。
这辈子都消不掉了。
萧玄抱着我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说,月知,对不起。
都是我不好。
从今以后,我把我的命给你。
你让我往东,我绝不往西。
这江山,我不要了。我只要你。
我靠在他怀里,摸着眉心的痣。
我说,不。
江山,你得要。
你得当皇帝。
当了皇帝,就没人敢再欺负你了。
至于孩子,我们以后可以过继。
只要我们好好的,比什么都强。
后来,他真的当了皇帝。
我也当了皇后。
我们一起扳倒了太子,扫清了所有障碍。
那段日子,很苦,但也很甜。
我觉得,我替他喝的那杯毒酒,值了。
可我忘了。
人心是会变的。
特别是帝王的心。
他登基之后,越来越忙。
陪我的时间,越来越少。
他开始纳妃。
第一个,就是柳莺莺。
我爹是当朝太傅,柳莺莺的爹,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大将军。
他说,这是为了平衡前朝势力,让我不要多想。
我信了。
可很快,我就发现不对劲了。
他去柳莺莺宫里的次数,比来我这里的多得多。
他看她的眼神,跟我记忆里,他看我的眼神,一模一样。
亮晶晶的,带着笑。
我才明白。
什么为了前朝。
都是借口。
他就是变心了。
3
我被打入冷宫,是因为柳莺莺小产了。
她说,是我推了她。
我没有。
我连她宫殿的门都没进过。
可萧玄不信。
他冲进我的坤宁宫,狠狠给了我一巴掌。
力气很大,我耳朵嗡的一声,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半边脸都肿了。
“裴月知!朕真是看错你了!”
他指着我的鼻子骂。
“莺莺怀着朕的第一个孩子!你怎么下得去手!”
“你就这么善妒吗!连一个未出世的婴儿都容不下!”
我看着他,觉得很陌生。
我认识的那个萧玄,不是这样的。
他不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。
他不会这么对我。
“我没有。”
我捂着脸,一字一句地说。
“萧玄,你信我。”
“我没有害她。”
他冷笑一声。
“信你?”
“宫里上上下下的奴才都看见了!你还想狡辩?”
“裴月new,你的心肠,比蛇蝎还毒!”
我明白了。
他不是不信。
他是不想信。
他早就想废了我,好给柳莺莺腾地方。
现在,只是找到了一个借口。
那一天,他下旨,废黜我的后位,打入冷宫。
没有审问,没有调查。
就凭柳莺莺几滴眼泪,和几个被收买了的宫女太监的证词。
我爹,太傅裴文远,在朝堂上据理力争。
被他当场罢官,赶回了老家。
我们裴家,一夜之间,从京城第一世家,变成了罪人之后。
我在冷宫里,一待就是五年。
没有人来看我。
没有人跟我说话。
每天送来的饭,都是馊的。
冬天没有炭火,夏天没有冰块。
我像个活死人。
支撑我活下去的,只有一个念头。
我要等。
等萧玄想明白。
等他记起我替他喝毒酒的情分。
等他知道,柳莺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。
我等了五年。
等来的,却是一把剜心的匕首。
思绪被拉了回来。
萧玄和柳莺莺已经准备走了。
萧玄好像看都懒得多看我一眼。
他扶着柳莺莺,转身就要离开。
“陛下……”
我哑着嗓子,叫住了他。
他脚步顿了一下,没有回头。
“还有什么事?”
我看着他的背影。
那么高大,又那么绝情。
“萧玄。”
“你会后悔的。”
我说得很慢,很轻。
但每个字,都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。
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。
肩膀抖了一下。
“后悔?”
“朕最后悔的,就是当年认识了你,娶了你。”
“裴月知,你就死在这冷宫里吧。”
“朕永远,都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他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柳莺莺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那眼神里,全是得意和轻蔑。
好像在说:裴月知,你输了。输得一败涂地。
门,又被关上了。
光,也消失了。
冷宫里,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坐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眉心的血,已经不流了。
凝固在脸上,又冷又硬。
我突然想起一个人。
那个给我端玉匣的小太监。
他叫什么来着?
好像是叫,小栗子。
刚才,在我被剜去眉心痣,倒在地上的时候。
所有人都看笑话。
只有他,低下头,不敢看。
他的手在抖。
把那块皮肉放进玉匣的时候,他眼圈是红的。
我记起来了。
三年前,他刚进宫,不懂事,偷了御膳房一个馒头。
被管事太监抓住,要活活打死。
是我路过,救了他。
我说,他还只是个孩子,饿坏了。
我给了管事一锭银子,让他算了。
我还让御膳房,给了小栗子一整个食盒的包子。
小栗子当时跪在地上,给我磕头。
他说,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,奴才这辈子都报答不了。
下辈子做牛做马,也要报答您。
我当时笑着说,不用。
好好活着就行。
刚才,我把一样东西,塞进了他手里。
在我跟萧玄说话的时候,趁没人注意。
是一封信。
一封我早就写好了的遗书。
我不知道他敢不敢把信交出去。
但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。
萧玄。
你不是说,你永远不想再见到我吗。
我偏要让你再见我一次。
哪怕,见到的是我的尸体。
和我的遗书。
我要让你知道,你都做了什么。
我要让你一辈子,都活在愧疚和悔恨里。
永世不得安宁。
4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眉心的伤口,开始发炎,流脓。
又痛又痒。
我没有药。
只能任由它烂着。
有时候痒得受不了,我就用手去抓。
抓得满手都是脓血。
我开始发烧。
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。
一会儿冷,一会儿热。
冷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掉进了冰窖里。
热的时候,又觉得像被放在火上烤。
我躺在地上那堆烂稻草上,动弹不得。
我知道,我快要死了。
每天送饭的太监,还是会把饭碗从门下面的小洞里塞进来。
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拿了。
有时候,我会闻到饭菜馊掉的味道。
有时候,什么味道都没有。
因为碗里是空的。
他们连馊饭都懒得给我了。
我经常做梦。
梦见我还没嫁给萧玄的时候。
那时候,我是太傅府最受宠的嫡女。
爹娘疼我,哥哥护我。
京城里所有的王孙公子,都想娶我。
我第一次见萧玄,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。
他那时候还不是太子,只是个普通的皇子。
母亲早逝,在宫里没什么地位。
他一个人站在桥上看花灯。
身影很孤单。
我提着兔子灯,从他身边跑过去。
不小心撞了他一下。
我的灯掉在地上,烧着了。
我急得快哭了。
那是我最喜欢的灯。
他什么也没说。
转身就走。
我以为他生气了。
没想到,过了一会儿,他又回来了。
手里提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兔子灯。
他把灯递给我。
“赔你的。”
他说。
月光下,我看见了他的脸。
长得真好看。
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。
我的心,一下子就跳得好快。
脸也红了。
后来,我知道了他的身份。
也知道了他过得并不好。
宫里的人,都欺负他。
我求我爹,让他在朝堂上,多帮帮萧玄。
我爹叹了口气,说,女儿啊,皇家的人,心思都深。你斗不过的。
我不听。
我觉得,他跟别人不一样。
我开始偷偷地跟他见面。
在宫墙外,在护城河边,在京郊的寺庙里。
他会给我讲宫里的趣事。
我会给他带我娘做的好吃的点心。
那是我这辈子,最开心的日子。
后来,到了我及笄的年纪。
皇上要给我指婚。
提亲的人,踏破了我们家门槛。
有王爷,有将军,还有新科状元。
我一个都不要。
我跪在爹娘面前,说我非萧玄不嫁。
爹气得打了我一掌。
说我疯了。
嫁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,能有什么好日子过。
我就是不听。
我用绝食来逼他们。
最后,爹娘没办法,只好同意了。
大婚那天,萧玄骑着高头大马,来接我。
他掀开我的盖头,眼睛里亮亮的。
他对我说,月知,我萧玄对天发誓。
此生此世,定不负你。
我信了。
我把我的下半辈子,都交给了他。
可是,誓言这种东西,最是靠不住。
说的时候,是真的。
不爱的时候,也是真的。
我从梦里醒过来。
身上一阵阵地发冷。
我知道,我的时间不多了。
我用尽最后的力气,爬到门口。
我想看看外面的天。
门上有个小窗。
很高。
我够不着。
我试了好几次,都摔倒了。
最后,我放弃了。
我靠着门,坐下来。
外面很安静。
连鸟叫声都没有。
也许,今天是个阴天。
小栗子。
我的信,你送出去了吗?
你可千万,别让我失望啊。
5
我又开始发烧了。
这次比之前更严重。
我觉得我的骨头都要烧化了。
喉咙干得像要冒烟。
我想喝水。
可是我连爬到水缸边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我躺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每一次呼吸,都像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。
眼前阵阵发黑。
我知道,大限已到。
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。
我听到了脚步声。
很轻,很急。
停在了我的牢房门口。
“皇后娘娘……娘娘……”
是小栗子的声音。
他好像在哭。
我努力睁开眼睛。
想看他一眼。
可是我看不清。
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。
“信……”
我用尽全身力气,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。
“……送出去了吗?”
小栗子哭得更凶了。
“送了,娘娘,奴才送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陛下他……”
他哽咽着,说不下去。
我心里一沉。
“他……怎么了?”
“他不信,是不是?”
“不是……陛下他……他看了信,当场就吐血了。”
小栗子的声音抖得厉害。
“然后……然后他就下旨,把柳贵妃……打入了天牢。”
“还把那个什么国师,给凌迟处死了。”
“现在,陛下正往这边赶呢……”
我听着,竟然笑了。
呵呵。
萧玄。
你终于信了。
你终于知道,你都干了些什么。
你把害你的人,当成宝。
把救你的人,踩进泥里。
你现在知道后悔了?
晚了。
太晚了。
我感觉我的生命,正在一点点流逝。
就像漏了的沙漏。
怎么都堵不住。
也好。
死了,就解脱了。
再也不用爱了,再也不用恨了。
再也不用疼了。
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。
很多人在跑。
有人在大喊:“陛下驾到!”
然后,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。
“哐当”一声。
门被推开了。
光又照了进来。
这一次,我不觉得刺眼了。
反而觉得很温暖。
像我小时候,娘亲的手。
一个人影冲了进来。
跌跌撞撞地,扑到我身边。
他抱起我。
他的手在抖。
抖得比我还厉害。
“月知……月知……”
是萧玄。
他在哭。
眼泪滴在我的脸上。
热的。
“月知,你看看我……你看看我……”
“对不起……是我错了……都是我的错……”
“我不该信柳莺莺那个贱人……我不该不信你……”
“你醒醒……你打我,你骂我,怎么样都行……”
“只要你醒过来……”
我看着他。
他瘦了好多。
眼睛里全是血丝。
下巴上也长满了青色的胡茬。
很憔悴,很狼狈。
一点都不像个皇帝。
倒像个,快要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。
我抬起手。
想摸摸他的脸。
像以前一样。
可是我抬不起来了。
一点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萧……玄……”
我张了张嘴。
声音小得,我自己都听不见。
“下……辈子……”
“别……再……遇见了……”
说完这句话。
我眼前彻底黑了。
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。
是萧玄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月知——!”
6
我死了。
但我没有去投胎。
我的魂魄,飘在半空中。
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。
我看到萧玄抱着我冰冷的尸体,哭了很久很久。
哭得像个疯子。
他谁都不让碰我。
就那么抱着。
从天亮,抱到天黑。
太医来了,说我已经没救了。
他把太医踹倒在地,吼着让他们滚。
他说,他的月知没死。
只是睡着了。
很快就会醒过来的。
最后,还是老太监福安,跪在他面前,磕头磕得额头都流血了。
才劝他把我放下了。
他下旨,用皇后的礼仪,重新安葬我。
不,比皇后的礼仪,还要隆重。
他给我追封了谥号。
“孝烈纯仁皇后”。
真讽刺。
我活着的时候,他把我当成蛇蝎。
我死了,倒成了纯仁。
我的灵堂,设在了坤宁宫。
我生前住的地方。
萧玄下令,把坤宁宫恢复成我还在时的样子。
一草一木,一桌一椅,都不能变。
他每天都来。
不处理朝政,不见任何大臣。
就守在我的棺材边上。
跟我说话。
说我们以前的事。
说他有多后悔。
说他有多爱我。
我飘在房梁上,冷冷地看着他。
萧玄,你的爱,太廉价了。
也太迟了。
我活着的时候你不要。
现在我死了,你做这些给谁看?
给我看吗?
不好意思,我不稀罕。
柳莺莺被打入了天牢。
我去看过她。
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。
头发被剃光了,脸上被划得乱七八糟。
手指甲也都被拔了。
她见到我,还想骂我。
“裴月知!你这个贱人!你死了都不放过我!”
我笑了笑,走了。
跟一个疯子,没什么好计较的。
她的报应,还在后头。
柳家,镇国大将军府,被抄家了。
满门一百多口,全部被斩首。
罪名是,谋害皇后,意图谋反。
听说,柳大将军到死都不相信,自己会因为女儿,落得这个下场。
朝堂上也乱成了一锅粥。
因为萧玄不理朝政。
很多事情都积压了下来。
大臣们天天在外面跪着,求他上朝。
他谁都不见。
他的世界里,好像只剩下我了。
一个死去的我。
福安公公看不下去了。
有一天,他跪在萧玄面前,说了一句话。
他说:“陛下,您这样,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,也不会安心的。”
萧玄听了,愣了很久。
然后,他终于站起来了。
第二天,他重新开始上朝。
他变得比以前更冷酷,更残暴。
处理政事,雷厉风行。
凡是以前跟柳家走得近的大臣,都被他找借口给处理了。
整个朝廷,人人自危。
他们都说,皇上疯了。
我知道,他没疯。
他只是在赎罪。
用他自己的方式。
可是,有什么用呢?
人死不能复生。
我回不来了。
我们,也回不去了。
7
我的头七那天,下雪了。
很大。
整个皇宫都变成了白色。
萧玄下令,为我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奠。
他让宫里所有的人,都穿上白色的孝服。
为我守灵。
他自己,也穿了一身白。
站在坤宁宫的院子里。
看着漫天的大雪。
站了很久。
雪花落在他头发上,肩膀上。
很快,他就变成了一个雪人。
福安公公给他披上大氅,他也不要。
他说,月知生前最怕冷。
他要替我,感受一下这彻骨的寒冷。
我飘在他身边。
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,和通红的眼睛。
心里,竟然有一丝不忍。
我告诉自己,裴月知,别心软。
他今天受的罪,都是他自找的。
跟你没关系。
晚上,他喝了很多酒。
一个人,坐在我的灵堂里。
对着我的牌位。
一边喝,一边哭。
他说,月知,我错了。
我真的错了。
我不该怀疑你。
我不该伤害你。
你回来好不好?
只要你回来,我什么都给你。
这皇位,我不要了。
江山,我也不要了。
我只要你。
他醉倒在地上。
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酒杯。
福安公公想把他扶回寝宫。
他怎么都不肯。
嘴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。
月知,月知……
我看着他这个样子。
心里很乱。
我恨他。
恨他害死了我,害死了我的家人。
可是,我又觉得他可怜。
他得到了全天下,却失去了唯一爱他的人。
这份孤独,也许比死,更难受。
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遗书。
小栗子说,萧玄看了信,就吐血了。
那封信里,我写了什么?
我只写了当年中毒的真相。
我写了我有多爱他。
我写了我有多失望。
我没写我恨他。
因为到死的那一刻,我发现,我还是恨不起来。
也许,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吧。
爱上了,就收不回来了。
哪怕他把我伤得体无完肤。
我飘到他身边,蹲下来。
想摸摸他的脸。
可是我的手,穿过了他的身体。
我碰不到他。
我们之间,隔着生与死的距离。
永远,都跨不过去了。
萧玄。
如果有来生。
我希望,我只是太傅府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。
而你,只是灯会上那个孤单看花灯的少年。
我们不要再相遇。
不要再相爱。
这样,就不会再有伤害了。
8
萧玄开始变得越来越奇怪。
他让人找来了全天下最好的工匠。
在皇宫里,建了一座水晶宫。
他说,是要给我住的。
因为我生前,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。
他还找来了很多道士和尚。
在宫里做法事。
想把我的魂魄招回来。
他说,只要能再见我一面。
他愿意折寿十年。
当然,都是徒劳。
我每天都在他身边。
他却看不见我。
也听不见我。
他还得了一个毛病。
开始疑神疑鬼。
总觉得有人要害他。
吃饭前,要让几十个太监试毒。
睡觉时,寝宫外面要围上三层侍卫。
他谁都不信。
除了福安。
还有小栗子。
小栗子因为给我送信有功。
被他提拔成了御前太监。
地位,只在福安之下。
很多人都羡慕小栗子。
说他一步登天。
只有我知道,小栗子每天都活在恐惧里。
他怕萧玄。
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。
有一天会突然想起,是他把那封催命的信,交到他手上的。
萧玄不再去后宫。
他遣散了所有妃嫔。
偌大的皇宫,变得空空荡荡。
只有他一个人。
守着一座空城,和一个死去的我。
有一天,我跟着他去天牢。
看柳莺莺。
柳莺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。
奄奄一息。
萧玄站在牢房外,看了她很久。
眼神里,没有恨,也没有怜悯。
只有一片死寂。
“柳莺莺。”
他开口了。
声音很平静。
“朕问你。三年前围猎,那杯毒酒。”
“是不是你,亲手递给那个太监的?”
柳莺莺的身体抖了一下。
她抬起头,看着萧玄。
眼神里,有恐惧,也有疯狂。
“是……是又怎么样?”
她笑了,笑得很难看。
“萧玄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!”
“你早就想除掉裴家了!”
“裴月知替你挡酒,根本就不在你的计划之内!”
“你只是将计就计!”
“你让她活着,是为了利用裴家的势力,帮你登上皇位!”
“你废了她,打她入冷宫,也是为了逼疯裴太傅!”
“你做这么多,不就是为了找个借口,名正言顺地,把裴家满门抄斩吗!”
“你利用我,也利用她!”
“你才是这个世界上,最恶毒,最无情的人!”
“你根本就没有心!”
萧玄听着,脸色一点点变白。
他没有反驳。
也没有生气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,像一尊石像。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,所有的一切,都是他的算计。
我以为的深情,我以为的愧疚。
都只是他演的一场戏。
他不是因为柳莺莺的谗言,才废了我。
他从一开始,就没想过让我活。
我,裴月知,和我身后的裴家。
都只是他帝王路上的一块垫脚石。
用完了,就该扔了。
我飘在空中,看着他。
心,比死的时候还疼。
我以为我看透了他。
原来,我从来,就没有懂过他。
这个男人,太可怕了。
我突然想起,我的遗书里,还写了另一件事。
一件,连我自己,都快要忘了的事。
萧玄。
你以为,你赢了吗?
不。
你没有。
真正的好戏,才刚刚开始。
9
我遗书的最后,写了一句话。
“萧玄,去打开我坤宁宫梳妆台的第三个抽屉,那里,有我送给你最后一份大礼。”
萧玄从天牢回来后,就把自己关在了御书房。
三天三夜,没有出门。
第四天,他出来了。
眼睛红得像兔子。
人也瘦了一圈。
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。
径直往坤宁宫走去。
他来到了我的灵堂。
在我的牌位前,站了很久。
然后,他走到我的梳妆台前。
手,微微颤抖着,拉开了第三个抽屉。
里面,只有一个小小的锦盒。
他打开锦盒。
里面,是一颗黑色的药丸。
旁边还有一张纸条。
上面是我的笔迹。
写着:“断肠散,入口即死,无药可解。”
萧玄看着那颗药丸,笑了。
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月知……你果然,还是恨我的。”
“你想让我,下去陪你,是不是?”
“好。”
“我陪你。”
他拿起那颗药丸,没有任何犹豫,就要往嘴里送。
福安公公吓得魂飞魄散,冲过来抱住他的手。
“陛下!不可啊陛下!”
“您是一国之君,怎么能寻短见!”
萧玄一把推开他。
“滚开!”
“朕的命,是她给的。”
“现在,她要收回去,朕给她便是!”
我飘在空中,看着这一切。
心里,五味杂陈。
萧玄,你这个傻子。
你到现在,还以为我爱你,爱到要跟你同归于尽吗?
你太高看你自己了。
就在萧玄要把药丸塞进嘴里的那一刻。
门外,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个穿着盔甲的将军,冲了进来。
是驻守边关的魏将军。
我爹以前的副将。
也是我爹,最信任的人。
“陛下!”
魏将军跪在地上。
“臣有要事启奏!”
他身后,跟着几十个同样披盔戴甲的士兵。
手里,都拿着武器。
整个坤宁宫,瞬间被一股肃杀之气笼罩。
萧玄停住了动作。
他看着魏将军,皱起了眉。
“魏将军?你怎么回来了?”
“谁准你带兵入宫的?”
“你想造反吗?”
魏将军抬起头,看着萧玄。
眼神里,没有丝毫畏惧。
“陛下,臣不是要造反。”
“臣是来,清君侧,讨国贼的!”
他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。
是一支白玉簪。
是我出嫁时,母亲给我的。
我死前,让小栗子偷偷带出宫,交给了他。
“这是孝烈纯仁皇后的遗物。”
魏将军高举着玉簪。
“皇后娘娘有遗命!”
“皇帝萧玄,昏庸无道,残害忠良,逼死发妻!”
“不配为君!”
“我等,奉皇后娘娘之命,今日,就要废了你这个昏君!”
萧玄愣住了。
他看着那支玉簪,又看了看手里的药丸。
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他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。
“你……裴月知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。
“你好狠的心……”
我笑了。
萧玄,现在才明白吗?
那颗药丸,根本就不是毒药。
只是一颗普通的麦丽素,外面裹了层黑色的蜡。
是我用来骗你的。
我就是想让你,在我布下的天罗地网里,亲手选择死亡。
让你尝尝,什么叫绝望。
魏将军身后,又走出来一个人。
是已经被罢官,赶回老家的我爹。
裴太傅。
他穿着一身素服,头发全白了。
但腰杆,挺得笔直。
他看着萧玄,眼神里,是化不开的恨意。
“萧玄。”
我爹说。
“你害死我女儿,害死我裴家满门。”
“今天,就是你的报应!”
10
萧玄被包围了。
他手下的禁军,根本不是魏将军带领的边关精锐的对手。
很快,整个皇宫,都被控制住了。
萧玄没有反抗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我爹,看着魏将军。
看着那些曾经对他俯首称臣的人。
现在,都用一种看仇人的眼光,看着他。
他的脸上,没有恐惧,也没有愤怒。
只有一种,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。
他输了。
输给了我。
一个他以为,早就被他踩在脚底下,死得不能再死的女人。
他低下头,看了看手里的锦盒。
然后,他笑了。
他把那颗黑色的“药丸”,放进了嘴里。
慢慢地,嚼碎,咽了下去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我爹也愣住了。
“你……”
萧玄看着他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。
“太傅大人。”
“月知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,我怎么能不收呢?”
“不管它是毒药,还是蜜糖。”
“我都吃了。”
“这样,到了黄泉路上,我见到她,也好有个交代。”
他说完,闭上了眼睛。
好像在等死。
可是,等了很久。
什么事都没发生。
他疑惑地睁开眼。
摸了摸自己的胸口。
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。
没有疼痛,没有窒息。
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我爹看着他,冷笑一声。
“萧玄,你以为我女儿,会跟你一样蠢吗?”
“她给你留下的,根本就不是毒药。”
“她只是想让你,在众叛亲离,走投无路的时候。”
“自己选择,怎么死。”
“她要诛的,是你的心。”
萧玄的身体,晃了一下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我从头到尾,都在骗他。
我为他挡酒是真。
爱过他是真。
但从他下令废我的那一刻起,我就已经开始计划,怎么毁掉他了。
我的遗书,是写给他的催命符。
我的死,是我计划里,最重要的一环。
他输得一败涂地。
连死,都不能自己选择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
萧玄突然大笑起来。
笑得前俯后仰,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。
“裴月知啊裴月知……”
“你真是我萧玄,这辈子,唯一的知己……”
“也是我这辈子,最大的克星……”
他笑够了。
转身,一步一步,走上了坤宁宫的台阶。
走到了我的灵位前。
他拿起旁边侍卫的一把刀。
横在了自己脖子上。
“月知。”
他看着我的牌位,温柔地,叫着我的名字。
“我来陪你了。”
“这一次,是真的。”
“黄泉路上,你别走太快。”
“等等我。”
刀光一闪。
血,溅红了我的牌位。
他的身体,直直地倒了下去。
倒在了我的灵堂前。
眼睛,还睁着。
望着我的方向。
嘴角,还带着一丝笑。
11
萧玄死了。
以一种他自己选择的方式。
算是,对他这一生,做了一个了结。
我爹和魏将军,拥立了新的皇帝。
是萧玄的一个远房侄子。
年纪很小,性格也温和。
很适合当一个傀儡。
裴家的冤屈,被洗清了。
我爹官复原职,成了辅政大臣。
我们裴家,又恢复了往日的荣光。
甚至,比以前,更盛。
所有的事情,都按照我计划的那样,发展着。
我这个死去的人,操控了一切。
我应该高兴的。
可是,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
我的魂魄,还是不能离开皇宫。
我每天,都飘荡在坤宁宫里。
看着我的牌位,和旁边,萧玄的牌位。
是的,我爹做主,把他也葬在了这里。
他说,生不能同衾,死后同穴。
也算是,了了我们的一段孽缘。
我不知道,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。
也许,要等到我的魂魄,彻底消散的那一天。
我有时候会想。
如果,当初我没有遇见萧玄。
我会怎么样?
也许,我会嫁给一个普通的世家公子。
相夫教子,平平淡淡地过一生。
不会有那么多爱恨情仇。
也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和算计。
那样的生活,应该会很幸福吧。
可是,没有如果。
我遇见了他。
爱上了他。
也被他伤得,体无完肤。
我们这一生,注定要纠缠在一起。
不死不休。
有一天,小栗子来给我上香。
他现在,已经是宫里的总管太监了。
很威风。
但他每次见到我的牌位,还是会哭。
他说,娘娘,奴才没用。
没能保住您。
他说,如果时间能倒流。
他一定,拼了命,也要把您救出去。
我看着他,笑了笑。
小栗子,你不懂。
从我被打入冷宫的那一刻起。
我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。
我的命,早就跟萧玄的江山,绑在了一起。
我要么,看着他君临天下,我母仪天下。
要么,就拉着他,一起下地狱。
没有第三条路。
我飘出了坤宁宫。
在皇宫里,四处游荡。
我看到了很多新面孔。
也看到了很多旧人,慢慢老去。
时间,过得真快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谁。
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
我只是一缕孤魂。
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。
永世不得超生。
这,也许就是我,和萧玄的,最终结局吧。
一个,用生命,画下的。。
12
很多年过去了。
皇宫里的人,换了一批又一批。
已经没有人,还记得那个叫裴月知的皇后了。
也没有人,记得那个叫萧玄的皇帝。
他们的故事,成了史书上,薄薄的几页纸。
被后人,随意地评说着。
我还是老样子。
一缕魂魄,飘荡在坤宁宫。
这里,已经被封了起来。
成了皇宫里的禁地。
没有人敢进来。
也好,落得个清静。
有一天,我飘到御花园里。
看到一个小皇帝,大概七八岁的样子。
正在跟他的母后,玩捉迷藏。
小皇帝很调皮,跑得很快。
一下子就钻进了假山里。
他的母后,一个很温柔的女人,在后面笑着追。
“慢点跑,别摔着了。”
我看着他们。
突然觉得,有些羡慕。
这样平凡的幸福,是我一辈子,都没有得到过的。
小皇帝从假山里探出头。
正好,看到了我。
他愣了一下。
指着我,对他母后说:
“母后,你看,那里有个很漂亮的姐姐。”
他的母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来。
当然,她什么也看不见。
她笑了笑,摸着小皇帝的头。
“淘气。那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快出来,不然母后要找到你了哦。”
小皇帝又看了我一眼。
对我,做了一个鬼脸。
然后,笑着跑开了。
我站在原地,很久都没有动。
漂亮的姐姐?
他是在说我吗?
我已经很多年,没有听过别人这么形容我了。
我低头,想看看自己的样子。
可是,我只看到一团透明的影子。
我回到了坤宁宫。
来到了那面,我生前最喜欢的铜镜前。
我努力地,想在镜子里,看到自己的脸。
看了很久很久。
镜子里,还是一片模糊。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。
镜子里,突然,出现了一张脸。
很年轻,很明媚。
眉心,有一颗红色的痣。
像朱砂,像火焰。
是我,十八岁时的样子。
那个,还没有遇见萧玄,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伤害的,裴月知。
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笑了。
眼泪,却不自觉地,流了下来。
魂魄,是不会流泪的。
可我,真的哭了。
镜子里的影像,慢慢地,开始变得透明。
我知道,我该走了。
我在这世间,停留得太久了。
所有的恩怨,都该了结了。
我的身体,也开始变得透明。
像一缕青烟,慢慢地,消散在空气里。
最后一眼,我看向了窗外。
外面,阳光正好。
春暖花开。
真好。
如果有来生。
我不想再当什么皇后。
也不想再遇见什么帝王。
我就想,当一棵树,一朵花,一只鸟。
自由自在。
再也没有,爱恨别离。